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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尔登湖消亡史

发布时间:2017-4-2 3:21:45   点击数:

有一天下午我在看《瓦尔登湖》,梭罗说,在一个夏天的早晨里,照常洗过澡后,他坐在阳光下的门前,从日出坐到正午,坐在松树、山核桃树和黄栌树中间,在没有打扰的寂寞与宁静之中,凝神沉思,那时鸟雀在四周唱歌,或默不作声地疾飞而过他的屋子,直到太阳照上他的西窗,或是远处公路上传来一些旅行者的车辆的辚辚声,提醒他时间的流逝。

他说,他明白了东方人的所谓沉思以及抛开工作的意思了。

这让我忽然想起我是一个东方人,此刻我为了工作在看着这样一个人沉思,看着他生长在这样的季节里,在森林里和湖边,在溪水一般涨落的时间里。

我感到有些失落,仿佛我不是一个合格的东方人。但在翻过这一页之前,我忽然想到我似乎也曾经拥有过这样的日子。

二十岁之前,我一直生活在我的第一个家里。房子是我的祖父母年轻时建造的,他们像梭罗一样,用木头建造了当时镇上最大的建筑,因为尚且宽裕的家境,房子用上了山中完整的大圆木做梁架。木造的厅堂后面是砖瓦楼,在曾祖父过世后,他的孩子和亲戚各自住在里面,几个小家庭紧密而不睦地生活在一起。

楼前有个小花园,大部分属于我们家,花园中心是一口石头砌成的井,因为在树荫下,夏日里石头也是冰凉的。我出生的时候,井已经不用了,但仍然吊着一个木桶,如果晃动绳子,就能感受到幽深的地下的水的波动。向里面扔石子的话,很久之后才会听到“咕咚”一声,是沉闷而非清脆的,仿佛下面住着一个会吃掉非生命体的怪物。井沿上用碎瓷片拼出凿井的时间:.08.01。与我父亲同岁。旁边长着青苔,下雨的日子里不知会不会有昆虫失足滑落井中,我没有观察到过,下雨时我不会待在花园里。

虽然我在这里住了二十年,但关于房子的大多数故事我都是听说的,连带父辈以及父辈的父辈的故事。听说建造房子的时候,我的祖父母不放心假手他人,自己亲手摸过每一块材料,离开这个房子后,我祖母时常为此低落,那是她的一个硕大的作品,而她总是很珍爱自己的作品。

在我十一二岁的时候,房子扩修过一次,那一阵花园边堆着沙石砖瓦,还有被砍伐的树木,来我家玩的朋友总爱在半人高的沙堆上跑来跑去,而我对此的娱乐只有拿着铁锹,将小石子从东面铲到西面。那时候我的祖父大致七十岁,家里还保持着生灶的习惯,那一两个月他总是要花半天的时间把木材劈成柴火,由我从花园边抱进厨房里。在我的记忆中,从那时起他的身体就变得不好了。

但那段时间他还完成了许多作品:用木料做了两个书架,还有一个精巧的木钟——用木片做了一个小阁楼,窗户的地方割开一个圆形的洞,嵌上轮胎状的时钟,灵感来自我的带着时钟的楼存钱罐。

我的祖父还有过许多作品,他曾经砌了一个鱼池,大到一个小学生可以安然躺在里面。我们在附近的石料厂捡到了三座小假山,一座是真的假山模样的石头,另外两座是塔形的的废石料,它们都被放在了鱼池里,但显然,两座假的假山看起来气势低了很多。我不记得这个鱼池是否被注满过水,是否曾经真的住过金鱼,因为我是一个不爱养动物的人,但我的记忆里似乎确实地有过几尾红色和黑色的金鱼,并且我越去回忆,越肯定它们真实存在过,似乎还有“早上起来,看到又一只鱼死了”这样的话,我猜想如果我们真的养过鱼,最后一定是因为我受不了再听到这种话而终止了这项活动。

这让我又困惑起祖父砌鱼池的原因,我相信他并不是热衷于养动物的人,我记得我听过我的姑母在养死了一只兔子后发誓不再养动物,而我的祖父母长舒一口气的故事。而我也不太相信自己曾经会热切提过养金鱼的要求,强烈到祖父去砌了一个鱼池。这个下午结束后,我应该要打个为什么我们砌了那个鱼池。

很多事情我可以去问家中更年轻的长辈,但我习惯了向祖父问询,我对这个世界的认识最早总是来源于他。我唯一很确定的是,没有很久之后,鱼池就堆满了杂物,或是封上了,之后鱼池边的一棵大树——我不记得那是什么树了——被砍掉,鱼池可能也被随之修整,再之后那个本来应是天井的地方被简易地建成了一个新的封闭建筑,这是我想了十分钟才想起来的事,尽管它就发生在近五六年内,但我的脑中却久久盘踞着那棵树长在那儿,在夜晚对我的房间投下可怖阴影的样子。

我们是在我二十岁那年离开这个房子的,但在我十八岁时,或者更早之前我,我就失去了我的花园:砍倒了芒果树,四周的山茶花被移栽到我所就读的中学,但我没有认出它们过,一个不见天日的仓库在花园的遗址上建立起来,我的自行车被锁在里面,仓库中央是不会那口不会再长青苔的井,可能在某个我不知道的年岁已经枯了。

当时我很难过,现在想起来却不太遗憾。

我曾经与这个花园很亲密,这个事实我总是忘记,直到我刻意去寻找属于东方人的沉思时,我才想起了我与花园一起度过的时刻。

现在我已经很习惯独处了,我可以一个人安然过完很多个一整天,但想起与花园在一起的时候,我才发觉后来我的独处都不是独处——我还在以各种形式地和这个由人和人情组成的二次世界在发生着联系。

小时候我是一个不爱玩耍的人,我的世界总在我的房间里,很多时候,花园成为了我生活中百分之八十的自然——还有百分之二十是房子前的菜园,但我对它没有什么深刻印象,它在我四年级的时候变成了柏油马路的一部分。

回到花园。花园在我们的房子里,与砖瓦楼隔着一条小水沟,中间是石井,左侧有三层楼高的芒果树,在每个夏天丰收,芒果树脚下是万年青和铁树,后面有仙人柱,仙人柱旁边是棕树,它身上有着蓑衣的原材料。一块石板搭在小水沟上,那是通往花园的桥,只有我会踩在上面,我的长腿长辈们可以轻松跨过它。

如果花园有门,那么它的门就是石板前方两侧的两柱山茶,它们在冬天开,大多数时候开的是艳红色的花,也有粉红色的时候,可能也有白色山茶,但我记得不太清了。右侧有一株桂花树,在秋天夜里八点的时候最香,它的枝叶升到了二楼的阳台上,我曾经摸黑偷偷在阳台一角嗅过它的香味,在我的记忆中,它的花香总是转瞬即逝,以致于很长一段时间我将他同昙花混淆。

桂花再往右是与我们不睦的亲戚的花园,因为他们料理得太不好了,只有一棵结着营养不良的木瓜的小树,因此我不把它叫作花园。

当我去回想我与花园的故事的时候,我很诧异我竟然投入过这么多沉默的时间。我曾经写在作文里的趣闻是在某一年春天,我搬了椅子坐在仙人柱下,花了六天时间用那里的土做成巧克力。当然不是六天只做了一块巧克力,而是那六天里反反复复地挖土,倒水,和泥,做成巧克力,晒干,然后打散它,下一次继续。我还在土里埋了一个坛子,里面放着泡水会胀大的透明玩具。

仙人柱长在花园边缘,它旁边只有一条勉强能过一个人的小径,小径之外是五层台阶高的悬崖,悬崖下面种着几株枇杷树,可惜它们不长在我们的花园里。

我的姐姐是个爱冒险的人,她把那条小径叫做勇敢者的游戏,只有她敢从仙人柱边走过,而我最大的勇敢就是坐在仙人柱下用泥土做成巧克力。

我不会在下雨的时候走进花园,但我时常在雨后踩进去,如果是山茶花开的时候,地上会落下被雨水打掉的开得过了头的花朵,我得处理它们,以防他们被走进花园的脚印踩没了颜色。有一段时间我迷信“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的那首诗,总是将它们捡起来埋回山茶树脚下,但很快我就停止了这一行动,有时将它们扫走,有时将它们放在泥土上,发现它们没有及时成为春泥,又将它们扫走了。

而树上的山茶花是很幸运的,尤其是花苞,一场雨只给它们带来了加倍的美丽,我曾经在一次晚饭前认真驻足在右边的山茶花前,从花间窥测,数着已经露出来的花瓣的数目,等待着一滴水珠从花尖流向花托。我追踪过叶脉的纹路,描绘过锯齿的起伏,但从来没有这样注视过一朵还没有开的花苞,尝试去找到还不成熟的花瓣上颜色过度的界线。后来我这样专注地观察某物时,总是因为我在逃避着其它事情,但那一刻,我确定我没有在逃避着什么,也没有在思念着什么,就只是单纯看着一朵花苞生长了几分钟。但那是我几岁时候的事情,我已经不记得了。

我不喜欢养动物,因为它们会在我可见的时候死亡,但植物不同,它们能带来比我对自身更为确定的生命气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意识到花园里的一切都是活着的,它们会生长,会衰老,虽然会部分死亡,但总会再见到它们,因此每年山茶落尽的时候,我都不太难过,因为那意味着我可以期待芒果树结果并散发清香到每一片叶尖,随后是桂花下雨的秋天,再之后就又是第二年的山茶花。这是一个很长的周期,等不及的时候,我就会选定一个植物,每天傍晚观察它的生长情况,但有些遗憾的是,我记不得哪些植物被我这样观察过了。

雨后的花园里会出现一些客人,比如蜗牛。在万年青的叶子和芒果树的树干上最容易发现蜗牛,他们是少数我敢伸手去捉的昆虫。有时我会把它们都捉出来,放在木板墙上,让他们沿着木头的纹路向上爬行,运气好的话可以捉到五只,那么就可以给它们命名,让它们比赛了。我的赛蜗牛活动没有其它人参与,我自己和自己下注,我曾经带我不懂事的弟弟玩过,他捉起一只蜗牛踩在了脚下,此后我就没有再邀请过谁观战。

但大多时候,我只会发现一只蜗牛,它爬行过后,木板上会留下一道深色的痕迹,伸手把它摘下来之前,要先捏住它的壳,左右摇晃一下,让它放松吸附,以防“啵”地一声发生强制分离的事情。虽然我不知道哪一种会让它更难受。

直到小学四年级我都还在玩蜗牛,有时我会摘到它的空壳,虚假地留在树干上,为了发泄失望的心情,我会踩碎它的空壳。五年级的时候我有了喜欢的人,从此忽然长大,不再玩蜗牛了。

小学午休没有作业的时候,我会选择一个人待在花园。因为看电视时时间过得很快,而待在花园里,时间能被拉得很长。下午一点是太阳变大的时候,如果是夏天,我会用水灌满蓝色喷水壶,给花园里的植物挨个浇水,没有人要求我这么做,但这是一个打发时间的好方法。种在盆里的植物,浇到泥土变得晶亮又暗淡后就可以,直接栽在土里的就不好衡量,事实上,我通常都浇不到栽在土里的万年青的根部,我只是在浇洗它的叶子,让它从灰绿色变成新绿色。

盛水的水池里的水经由花园前的小水沟流走,因为有一根橡胶管做出口,小水沟里的水并不是平缓的,而是像透明的麻花辫一样,有着层次和形状。我在小水沟里放过纸船,但被斥责了,因为它们总会卡在小石板下,我没有研究过里面是否有什么暗礁。母亲洗衣服的时候小水沟里水流丰盈,前两次总是浊白的,第三次就会是澄清的。傍晚白色的月亮出现在深蓝色的天空时,我会顺着水流同它一起走到尽头,它流入一片芭蕉林中,我转身回去自水流的源头再走一遍。这种时候我会哼一句歌:“月亮走,我也走,我和月亮做朋友。”

芭蕉林在花园同砖瓦楼的右侧,离得很远。水流尽头是我们平时倒垃圾之处,还有一条小道绕到楼后,消失了。我一直觉得那里很神秘,总是不将它看作这个房子的一部分,甚至夜晚去丢垃圾时,总是甩手就跑,我害怕垃圾堆背后的芭蕉林里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

后来才听说芭蕉林里只有过一只松鼠,倒是我们的花园里出现了一只小指粗的小蛇,我忘了它被如何处理,但后来我总在梦里梦到一条大蟒在敲门。而我的姐姐告诉我,那条小道只是绕着楼走了一周,从我房间的窗台下就能看到它,它的出路在我们家后门处,我可能在小时候就随她走过,但实在记不得了,直到高一那年,曾祖母过世,出殡时走了那条小道,我才知道它确实只是绕着我们的楼走了一圈,从我的窗下路过,通往了架着葡萄藤的木柴后门。

这时我才想起对于这个房子我还有很多不了解的地方,可能也有从来没走过的地方,小时候很多地方都落着锁,很少走的木头楼梯踩上去嘎吱作响,因为大家庭之间的一些矛盾,很多地方被划分成不能走动的别人的地方。现在我又起了好奇心,但已经无处可探险了。

花园中的芒果树是我曾认为家里最珍贵的财产,它结出的芒果是每个夏天最大的期待。用钩子勾住果槟之上,用力向后拉扯,芒果就会掉落在白色布兜里。运气好时不会惊动树上的小鸟,运气不好时会扯上一整根树枝,叶子跟着被打得哗哗作响。

从来没有什么东西像这棵芒果树一样给我带来那么多灵感。它太茂密了,不修剪的时候阳光很难漏下来,地上的光斑也是稀疏的,只是抬头看时,树冠内部被染成了接近于黄色的新绿色。我最接近于沉思的时候,就是搬了小凳子,坐在墙边,看着芒果树层叠着的发光的黄绿色树叶发呆。这时我什么有意义的事情也不想,我只选一个字,用目光在树叶上写着它,用它组词,当所有的词语都组尽后,树叶上好像已经留下了这个字,但我却不认得它了。

然后是下一个字。

没有人来打扰我,没有什么事情需要我,长辈从我身边走过,默许了我在发痴地消磨时光,现在想起来,那确实是我生命中多出来的时间。

在屋内我也看着它,它太大了,两间屋子的窗口都能看到它,有一个我被罚抄课文的中午,我坐在桌子前,抄一会儿,就看一会儿它,我的眼睛没有疲惫,只是看着它,我总觉得我的时间没有被浪费。

有时吃着早饭,我也看它,看它的影子被投射在窗帘上,窗帘上是竹叶的图案,而它的影子是另一种植物的模样。吃完早饭,我就坐在一边看着它。曾祖母身体还好的时候,我们会一起说话,她的问题总是很重复,我一边回答,一边看着芒果树,树叶的颜色让我充满精神,让我觉得曾祖母的生命也仍然有着十分的活力。

有时我觉得,这棵树就是时间本身,是自然本身。当你坐在屋里,看到窗帘上的树影发生变化,光线时明时暗,就知道有一朵云经过了这棵树。在它身上住着蝉鸣和雨声,但它生在亚热带,不会枯黄,不会指示四季,像一个坏掉的钟表,每天只有指针停下的那两个时间是准确的,它只有响起蝉鸣和结出芒果的时候能指示夏天到了。

人们都说书的年轮能指示方向,我从来没有见过露出年轮的树桩,房子里的两棵树被砍掉的时候我也没有看到树桩,我觉得这样很好,我不需要方向,至今我无法描述方位,但我脑海中的图像还是没有褪色的模样。

失去花园的时候我很难过,但难过持续得很短,只是偶尔吃早饭的时候,没有了树影,没有了忽明忽暗的光线时,我会想到它。

山茶据说移种在了我就读的中学里,但我没有找到它们,我没有再去找曾经生长过我静静注视过它的花苞生长的那棵树,我不知道是否还会有人那样注视过它的一朵没有长开的花,可能不会有了。

现在我也不怎么遗憾。这几年我不怎么发呆了,发呆时脑子里也想了很多东西,运行的不再是组词造句的游戏了。我不配享有那片花园,或许它早些消失还是好的。

只是我拥有过我的瓦尔登湖,我不很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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